“刑不上大夫”到底是進(jìn)步還是落后呢？

“刑不上大夫”是儒家一個很經(jīng)典的主張。這個主張被作為儒家思想維護(hù)奴隸主階級利益、頑固保守的一個明證，曾經(jīng)遭到過非常激烈的批判。直到今天，依然有許多人認(rèn)為法家“一斷于法”的思想是講究平等的，是進(jìn)步的，而“刑不上大夫”意味著法律面前人與人不平等，所以是落后的，甚至是反動的。

從通常的角度來看，“刑不上大夫”的確意味著大夫與庶人間的某種區(qū)別待遇，這也是這個主張被看作是儒家特權(quán)思想的重要原因。

但是歷史情況是復(fù)雜的，對某一種思想和主張的評價需要考慮具體的歷史環(huán)境，同時需要不同的觀察角度。從“刑不上大夫”提出的時代和它所起過的歷史作用來看，這個主張還是有相當(dāng)程度的進(jìn)步性的，對文明與寬容的司法實踐以及政治生態(tài)起過良性作用。

在進(jìn)行更深入的思考之前，我們先說說近年來一些學(xué)者突然提出的一種新解釋。這些學(xué)者將“刑不上大夫”的“上”解釋為“在……之上”，這樣“刑不上大夫”就變成了“刑罰不在有大夫身份的人之上”，也就是說，大夫不能特殊，不能享有特權(quán)，刑也要加于他們的身上。于是，在法律面前，人人平等了，儒家的這個主張與法家的“一斷于法”接近了。于是乎好像在這一點上為儒家的主張平了反。但是這種觀點，其實只是一種想當(dāng)然，找不到任何歷史上的實際佐證。

“刑不上大夫”的“上”字就是“加于”或“施于”的意思，對這個字的意思人們并沒有誤解。人們之所以認(rèn)為“刑不上大夫”意味著法律面前不平等，是因為不自覺地偷換了一個概念，將“刑”字理解為現(xiàn)代的法律制裁，而且并不認(rèn)為這種理解有何不妥。由此，大多數(shù)人認(rèn)為，“刑不上大夫”就是大夫不受法律制裁，所以這也就意味著法律面前不是人人平等，意味著大夫享有超越于法律的特權(quán)。

但是，“刑”等于法律制裁這種理解恰恰是有問題的。即使在今天，刑罰也并不等于法律制裁，何況是在“刑不上大夫”這個主張?zhí)岢龅哪甏?。在儒家提出這個主張的時代，“刑”是有特指的，它至少包括三層含義：

第一層含義，就是所謂肉刑。那個時代的肉刑共有五種：墨、劓、剕、宮、大辟。墨刑就是在人的額頭上刻字涂墨，劓刑是割掉人的鼻子，剕刑是砍掉人的腳，宮刑是毀掉人的生殖器，大辟則是死刑。這五種刑罰都是以殘害人的肉體為特征的，其中劓、剕、宮三種肉刑，受刑人一經(jīng)施刑，終生殘廢。

第二層含義，笞刑等體罰刑。漢文帝時代進(jìn)行刑法改革，肉刑變?yōu)轶仔?，這在理論上絕對是一個進(jìn)步，比常常造成受刑人終生殘廢的肉刑要人道，但仍然是體罰之刑。笞刑在操作上受施刑者主觀影響大，如果打得輕，受刑人痊愈后可以康復(fù)，但是如果打得重，也會致人死亡。這也就是史書上說的：“外有輕刑之名，內(nèi)實傷人?！?/p>

第三層含義，受刑還意味著遭到刑吏獄卒的種種人身羞辱，讓人徹底失去尊嚴(yán)。

綜合上面這三種情況，從司法角度來看，“刑”意味著苛酷和野蠻。我們可以舉出一個歷史上的具體實例來說明這一點。漢朝的開國功臣周勃曾被漢文帝投入監(jiān)獄，出獄后，他說了一句話：“吾嘗將百萬軍，然安知獄吏之貴乎？”可見，在監(jiān)獄里，他有過極其痛苦的經(jīng)歷。周勃的遭遇得到了廣泛的同情。漢代著名的政論家賈誼曾經(jīng)針對此事上書漢文帝，對“刑不上大夫”作了精彩的論述。

其實，賈誼并不是完全從司法的角度來看這個問題，他還從政治生態(tài)的角度來看待這個問題。由于“大夫”本身即是政治人物，所以“刑不上大夫”這個主張對降低政治斗爭的殘酷程度，從而改善政治生態(tài)具有非常大的積極作用。

在現(xiàn)代社會，除死刑外，不僅肉刑、笞刑等體罰刑已經(jīng)取消，對罪犯的人身羞辱也被法律所禁止。新加坡保留“鞭刑”這一體罰刑，就經(jīng)常受到國際人權(quán)組織的批評。由此可見，今天，不僅“刑不上大夫”，而且“刑不上庶人”。

據(jù)《論語》記載，曾子的一個學(xué)生被任命為法官，上任前他向曾子求教，曾子說了這樣一段話：“上失其道，民散久矣。如得其情，則哀矜而勿喜?！币馑际钦f，老百姓經(jīng)常犯法，那是統(tǒng)治者“失道”造成的，法官審案得到了犯罪的實情，一定要抱著同情的心態(tài)而不是沾沾自喜。所以曾子主張輕刑。荀子雖然主張重刑，但他同時也說：“罰不當(dāng)罪，不祥莫大焉?！?《荀子·正論》)他還說：“賞不欲僭，刑不欲濫。賞僭則利及小人，刑濫則害及君子。若不幸而過，寧僭勿濫。與其害善，不若利淫?！?《荀子·致士》)也就是說，在不能確定的情況下，寧可讓有罪的人僥幸逃過刑罰，也不能讓好人受到損害。儒家輕刑與慎刑的觀點對古代中國司法的進(jìn)步具有不可替代的重要作用。

法家的“一斷于法”表面上看起來是平等的，但在實質(zhì)上，不過是一份平等的殘酷，如果上層人物都可以殘酷對待，那么下層人物的命運就更不必說了。在文革中，對儒家“刑不上大夫”這個主張的批判最激烈，可見，文革是主張“刑上大夫”的?？墒?，當(dāng)開國元勛都受到造反派們?nèi)蚰_踢的體罰時，普通人又如何能夠保證他們的人身安全呢？所以，“刑上大夫”的時代不可能是好時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