民國四公子之一溥侗:細數(shù)溥侗人生中的幾場大戲
溥侗生于同治十三年,是貝勒載治第五子,所以有“侗五爺”之稱。載治生父是奕紀,因道光帝長子奕緯無后,載治奉旨為嗣。從血脈上說,溥侗是奕紀的嫡孫,而奕紀是清中期四大書法家之一成親王永瑆的嫡孫,因此溥侗是成親王一脈。
光緒七年,溥侗被恩封鎮(zhèn)國將軍,隨后奉旨進宮,在上書房當光緒的伴讀。光緒三十三年,恩封加輔國公銜。后來的西園先生棋琴書畫經(jīng)史子集無所不精,有人以為這跟他少年時“上書房伴讀”的經(jīng)歷有關(guān);后來的紅豆館主瀟灑不羈游戲人生,有人以為這也跟他“上書房伴讀”的經(jīng)歷有關(guān)??磥恚梢病吧蠒堪樽x”,毀也“上書房伴讀”。
細品這分析,有幾分道理,“上書房伴讀”讓他博覽群書,打下堅實的國學(xué)基礎(chǔ),卻也讓他從光緒身上知曉苦難人生的可怕,生活于牢籠中的可悲。所以他成了宗室后裔中最有才華的“頑主”,位列民國四公子之一。
一出戲氣壞辮子帥
1917年6月30日晚,率三千辮子兵進京的張勛張大帥,帶著幾位親隨叩開皇宮大門。按中華民國與遜位的宣統(tǒng)皇帝的約定,除每年撥專銀外,故宮仍歸退位皇帝使用,受民國法律保護。所以,即便有遺臣舊故欲見溥儀,也是白天按程儀晉見,晚上叩門之事從未有過。
但是,太監(jiān)并未盤問,便引領(lǐng)來人往養(yǎng)心殿,遜帝溥儀早已在養(yǎng)心殿等候,看來這次晉見是預(yù)先“勾通”好了的。第二天即7月1日,張勛一身戎裝親帶侍衛(wèi)再進午門,此時的午門早就城門大開,城頭也一改平日的素淡而插滿了龍旗。
北京城一夜驟變,大清復(fù)辟,宣統(tǒng)又登帝位,用張勛的話說這叫“奉還大政”。最熱鬧處是四九城的估衣鋪,長袍馬褂成了搶手貨,待估衣鋪無貨可賣后,人群擁向壽衣店。原本西裝時髦,一時間長袍馬褂成了亮麗的風(fēng)景線。
正在家琢磨戲的西園先生接到宮里通知:明日在江西會館恭演大戲,以示對大清復(fù)辟的慶祝。通知還要求輔國公溥侗登臺獻藝……溥侗心知肚明,這“通知”絕非溥儀“上諭”,因為按朝廷的規(guī)矩,天潢貴胄坐于亭軒之中品茗清唱為“雅”,真要登臺彩唱則有失身份。何況演戲的場所選在江西會館,而不是宮內(nèi)漱芳齋,肯定是那幫“復(fù)辟狂”為拍張勛的“馬屁”想出的勾當。
張勛是江西人,貧寒出身,自幼投軍,因作戰(zhàn)勇猛,按軍功升遷,曾一度調(diào)進京師,為慈禧的扈從,耳濡目染,對京劇有了偏愛。在江西會館演京劇慶賀張勛的“豐功偉績”,純粹是投其所好,借機投靠。
溥侗原想一拒了之,可轉(zhuǎn)念一想,不如唱《千忠戮》“慘睹”一折,讓那些妄想拿我當晉身之階的鳥人知曉,我侗五爺不是省油的燈。
主意打定,立即找袁克文商議,袁克文雖為袁世凱的公子,并最受袁世凱器重,但并不熱衷帝制,對帝制厭煩之心有詩為證,其詩云:“隙駒留身爭一瞬,恐聲催夢欲三更。絕嶺高處多風(fēng)雨,莫到瓊樓最高層。”
對自己的父親復(fù)辟帝制尚且不滿,如今張勛捧出廢帝,自然更嗤之以鼻。一聽溥侗約他共演《千忠戮》“慘睹”一折,立刻了然其意,當即便道:“然也,正好出出這一腔怨氣?!?/p>
“收拾起大地山河一擔裝,四大皆空相。歷盡了渺渺程途,漠漠平林,壘壘高山,滾滾長江。但見那寒云慘霧和愁織,受不盡苦雨凄風(fēng)帶怨長。雄城壯,看江山無恙,誰識我一瓢一笠到襄陽。”悲歌蒼涼,蕩氣回腸,真?zhèn)€是凄凄慘慘切切,唱得聲淚俱下。
這出《千忠戮》是出了名的悲劇、慘劇,說的是明朝朱棣攻克南京,建文帝君臣化裝一僧一道,逃出南京奔襄陽。先人是由僧而帝,建文帝是由帝而僧,江山易主,腥風(fēng)血雨,一路見忠臣被戮,百姓遭殃,生靈涂炭,慘絕人寰……溥侗、袁克文在臺上忘形地演,淋漓盡致地唱。臺下卻有人如坐針氈:該唱《大登殿》才對,怎么……張勛更是興沖沖而來,怒沖沖而去。
不買張宗昌的賬
1927年,主政山東的土匪將軍張宗昌想要風(fēng)風(fēng)光光地過個生日。
當時,勸袁世凱登基的著名復(fù)辟派大員楊度,正在張宗昌手下謀生,他投張宗昌所好,提議請“大腕兒”來濟南,在張宗昌大帥府唱堂會。
這提議正中張宗昌下懷,于是備足光洋,廣請名家,終于請到梅蘭芳、余叔巖、李萬春、程硯秋等蒞臨濟南。在為“大腕兒”接風(fēng)的宴會上,張宗昌一時興起,向梅蘭芳詢問,民國四公子中袁二、侗五的戲如何?
梅蘭芳回答說,那兩位是行家中的行家,梨園界向來敬重。原本是飯桌上的閑談,問者未必有心,殊不知楊度聞言又獻忠心:不就袁二、侗五嗎?拍封電報請二人前來就是。
袁克文接到電報與侗五爺商議。兩人交情不淺,同臺唱戲是尋常之事??啥蔽鍫敂嗳痪芙^,還痛罵了張宗昌一番:“你個土匪將軍,反復(fù)無常的小人,有多少姨太太都弄不清,如今過個賤辰竟要爺去捧場,爺乃正人君子,天潢貴胄,豈能與你為伍!爺不去!爺不賞你這個臉!”
隨后,又勸袁克文也別去捧這個臭腳。可是飽漢子不知餓漢子饑,此時的袁克文手頭拮據(jù),羞對人言,碰到這能大把掙光洋的機會,不愿放棄,于是一人南下抵達濟南。至于此行掙到多少光洋?肯定不少,光為張宗昌寫一幅中堂,就收了光洋?千大枚。
堂會上,袁克文與程硯秋唱了出《琴挑》,看客大飽眼福,張宗昌更是得意:袁世凱的公子為我登臺唱戲賀春秋,我張宗昌太有面子啦。然而,風(fēng)光過后是劫難,幾個月后北伐軍攻克濟南,張宗昌成了喪家之犬。北伐軍追究起堂會之事,梅蘭芳、余叔巖、李萬春、程硯秋等原本伶人,以唱戲為生,無可厚非。民國第一罪人袁世凱的公子袁克文成了眾矢之的,一時間,“人以群分,物以類聚,袁二與土匪將軍勾搭連環(huán),表明袁二絕非善類”的議論盛傳。
民國政府借此頒發(fā)通緝令,稱袁克文為軍閥余孽,連他所著之《洹上私乘》也嚴禁發(fā)行。袁克文只身逃往上海租界,他想起侗五爺那段痛斥張宗昌誓不與之為伍的“道白”,后悔不迭:“侗五爺高明!早知如此,這光洋不掙也罷!”后又從上海租界轉(zhuǎn)天津租界,1931年去世,才四十多歲。
當然,這怨不得別人,袁克文的放蕩不羈與侗五爺?shù)臑t灑不羈不同,他抽大煙、宿青樓是尋常之事,而侗五爺雖對老規(guī)矩、舊禮教不以為然,但對大煙之類是斷然不碰的。袁克文的喪事成為當時天津的奇聞,轟動一時,僧、道、幫會組成送殯隊伍,其中最招人眼球的是為數(shù)不少主動前來的青樓女子。
事后,有人為侗五爺叫好,說侗五爺有先見之明。侗五爺實話實說:“后邊的事做夢也沒想到,我就是瞧不上張宗昌的德行,煩他那號人,不愿搭理他?!?/p>
生活如戲
侗五爺兄弟五人,三位夭折,只有四哥溥倫和他成人。他們哥兒倆共居一處,由于四哥承襲貝子銜,所以居所被稱為倫貝子府,位于王府井大甜水井胡同。兩人分家時,倫貝子特意著人在中間徹起一堵墻;朋友來家做客,侗五爺指著那堵墻開玩笑:“四哥看我整日與你們?yōu)槲?,說我交友不慎,把我趕出家門了,日后你們得管我?!?/p>
可沒過多久,溥倫因欠債惹上官司,法院查封房產(chǎn)抵債,正因為這堵墻,貝子府保住一半。還是那幫朋友,侗五爺又開起玩笑來:“我四哥疼我,特意壘砌了這堵墻,要不然我溥西園豈不無處安身了?”
張作霖坐鎮(zhèn)北京時,心血來潮,成立了“樂律研究所”,聘任侗五爺當所長,月薪四百光洋。這筆天上掉下來的橫財讓侗五爺好不風(fēng)光,添置了汽車,還經(jīng)常不斷地出城兜風(fēng)。
最好去的是北京西北南安河南的成子山,那里有一座嘉慶朝成親王永瑆留下的別院,園子不大卻池館臺榭錯落有致,軒堂亭閣各得其宜,尤其書房、書案更清幽脫俗,其紫檀書案系乾隆朝精品,上有清初大家宋牧仲的題跋,盡顯昔日大書法家成親王的情趣見識。
侗五爺來此并無他事,品一杯茗,彈一曲古琴而已。當然或許是追幽思古,尋求靈感也未可知??上Ш镁安婚L,附庸風(fēng)雅的張大帥敗退關(guān)外,命喪皇姑屯,冤大頭走了,月薪四百光洋泡了湯,侗五爺又靠典當度日了。
福人天佑,清華大學(xué)開戲劇講習(xí)班,侗五爺受聘講昆曲。清華學(xué)子聽課踴躍,不少熱衷昆曲的閨秀名媛也進清華聽課,像朱自清夫人陳竹隱和廖書筠、陶重華、袁敏宣等,都是昔日戲劇講習(xí)班的???。偽“滿洲國”一成立,侗五爺便發(fā)議論:“我反對!你溥儀在東北當兒皇帝,我誓不去東北,而且要攜家往南?!倍蔽鍫敶苏f是表達對復(fù)辟的不屑,對溥儀的不滿,是不是當真攜家南遷,一說而已。豈料此言傳至南京,中華民國高層認為溥侗深明大義,氣節(jié)可嘉,竟聘請他往南京做官。其實并不是官,是個拿干薪不上班有名無權(quán)的委員,以此表示民國政府與偽“滿洲國”誓不兩立的態(tài)度。
“八一三”淞滬開戰(zhàn),之后民國政府先遷武漢后遷重慶,侗五爺未隨行,而是投靠朋友,躲進上海租界。此時的侗五爺窮困潦倒,靠賣字度日,在上海南紙店掛起筆單。但侗五爺心有不甘,所以不經(jīng)管事催促不肯開筆。南紙店為讓這位爺多寫,與管事勾搭,許給管事回扣,于是管事便隔三差五抱怨物價飛漲又沒開銷了,如此這般,擠兌侗五爺多寫。
好在侗五爺弄不清物價究竟有多貴,幾幅字能支應(yīng)多少天,于是乎管事經(jīng)常發(fā)小財,南紙店也多有收益。
躺在藤椅上的“道白”
汪精衛(wèi)叛逃重慶,在南京成立偽政府時,曾有人想到上海的溥侗,怎么說也是“滿洲國”“皇帝”的族兄,民國四公子之一。于是硬塞給他一個“政府委員”的名分,還派了一位秘書。不過,侗五爺從不上班,更不管事,整天不是找朋友下棋,就是在管事的催促下寫字。
抗戰(zhàn)一勝利,溥侗之名列入漢奸名單中,侗五爺被押解南京受審。
那天,南京朝天宮大成殿開審“漢奸”溥侗,當時他已患中風(fēng),由人用藤椅抬進法庭。公訴人稱汪偽政府對美宣戰(zhàn)書上有偽國民政府委員溥侗的簽章,因此該按叛國罪論處。
然而,溥侗的答辯絕對比公訴人的指控精彩,他對汪偽政府對美宣戰(zhàn)書上有其名諱、簽章供認不諱,但接下來細說詳情:對民國政府內(nèi)遷,我體弱多病未能隨行,深感痛心。后來蝸居上海賣字度日,并未與汪偽同流合污。至于汪偽任命我當汪偽政府委員,我疾病纏身一老翁,無力抗拒卻也從未到職,我作畫寫字的印章在管事那里,由他保管,宣戰(zhàn)書所用印信蓋由汪偽派來的秘書把持,我從未碰過。希望法庭核查,待查明真相再定我罪名不遲。
聽罷他的答辯,尤其看到他滿頭白發(fā)一臉病容,連上法庭都得藤椅抬進,不少人當即點頭。他的答辯言簡意賅,是實情陳述,有板有眼有憑有據(jù)。
后來法庭既未抄沒他的家產(chǎn),亦未再開庭復(fù)審,而是由同仁堂、榮寶齋出面保釋出獄了。是他的答辯起了作用,還是鑒于他年老病重法外施恩,就不得而知了。
出獄后的溥侗靠朋友接濟度日,據(jù)梅蘭芳的秘書許姬傳回憶,1948年梅蘭芳交給他相當于300銀元的金元券,讓他轉(zhuǎn)給侗五爺。那時的侗五爺慢說寫字,就是吃喝都由人喂了,昔日臺上風(fēng)流倜儻的溥西園,變成了憔悴呆滯的病老頭。歲月滄桑,概不由人。
溥侗有一子名毓子山,定居美國,經(jīng)常往返臺北,參加昆曲票社活動;一女名毓嫡,在江蘇南京,是南京昆曲票社的負責(zé)人。這兩位得乃父真?zhèn)?,在昆曲界知名度甚高。只有小兒子毓子良在北京,算起來已?0歲開外了,他自回北京起就沒正式工作,后經(jīng)溥杰先生幫忙,才在市民委傳達室上班,好像也是臨時工。
曾與毓子良聊起他父親,他父親1945年中風(fēng),六年后的1950年農(nóng)歷六月二十六日去世,他認為對一個已中風(fēng)六年的77歲老人來說,解脫并不是壞事。在他的記憶中,第一位聞訊趕來的是梅蘭芳。甘氏三兄弟送的禮最重,是一副上好的楠木棺材。
甘氏三兄弟,甘南軒、甘濤、甘律之是江南笛王甘貢三的兒子。20世紀30年代初,溥侗與甘貢三結(jié)識于南京。甘氏世代官宦,豪門大家,對詩詞歌賦經(jīng)史子集和昆曲都有研究,故而兩人惺惺相惜,大有相見恨晚之慨。由此兩人經(jīng)常探討、切磋,有時通宵達旦。甘貢三的三位公子對昆曲有特殊愛好,溥侗住在甘府之時,悉心教授,跟甘氏三位公子結(jié)下深厚的師生之誼。
出殯那天,梨園行和票友成為送殯隊伍的主體,所經(jīng)之處皆有贊嘆,說民國四公子之一侗五爺?shù)亩嗖室簧?,幾多風(fēng)光,幾多風(fēng)險,到頭來睡進楠木棺材,上海出殯,葬于風(fēng)景如畫的蘇州,算是有福之人。
并非沒有埋怨的,北京西郊成子山就有埋怨侗五爺?shù)娜?。侗五爺南遷離開北京時,對祖上傳下來的土地作了交代,不再給看地人出工錢,也不再收租子,兩下相抵。1949年以前這戶人家的日子確實殷實,可1949年以后被劃成地主了,盡管再三聲明地是溥侗溥西園的,我只是代為看管,可沒用,工作組聽也不聽,認定他就是地主。這位一想起這“地主”的帽子就怨氣沖天:說的就是租子抵工錢,我就是代管而已,那地壓根兒就是溥侗溥西園的。陰陽相隔,九泉之下即便有知,侗五爺又能如何?開封證明信寄來?哪個給蓋章,誰個給送呀?